身为居家临终关怀护理师,推着装满医疗器具的行李箱上门往诊,是陈玉心的工作日常。
11岁那年,陈玉心的父亲被确诊鼻咽癌。父亲住院的六个月内,母亲不让她和兄弟姐妹探望父亲。“我母亲生前非常迷信,觉得小孩不应该去医院。我缠了她许久,她才同意我去。”
当陈玉心见到父亲时,他已是癌症晚期,癌细胞扩散到了骨头。曾经魁梧的男人,如今只剩皮包骨。探望的过程还算顺利,直到父亲要如厕。一名嗓门很大的护士粗鲁地将便盆塞到父亲的身下时,划伤了他的皮肤,还戳到了骨头,父亲疼得惨叫出声。陈玉心因心疼和愤怒而责骂护士,却反被对方训斥不懂规矩。
“我母亲拉住我,说‘我们别无选择,你父亲是C病房的病人。我们必须认清自己的处境。’”
年幼的陈玉心深感不平,她反驳道:“C病房的病人也是人。如果是你,你会怎么想?”
这次经历在陈玉心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,也让她立志:“我要成为一名有同理心、平等对待每位病人的护士。”
探病后的一个月,陈玉心的父亲离世了。
淬火成钢的意志
光阴流逝,陈玉心的初心未改,即便有其他更好的奖学金机会,她也不为所动。中学会考(O-Levels)后,她报读了当时位于大巴窑医院的护理学院。除了追求理想,她也希望替母亲分担家计。母亲独自抚养五个孩子,靠多份零工来维生,而“带薪求学”的护士培训,让陈玉心能贴补家用。
经过两年培训,陈玉心被分配到亚历山大医院的心胸外科加护病房。半世纪前的医疗条件,与今天截然不同。如今测血糖只需一张试纸,在当时却是一项繁琐的工作。护士们会像做科学实验般,亲自用本尼迪克特试剂检测尿液,并将试管举在本生灯上加热。
“有时太累了,就打个盹,结果尿液试剂就沸腾了,溢出试管,不仅弄得一团糟,还得重新做一遍。”陈玉心笑着说。
当年的医疗器具,从镊子、肾形盘到剪刀,都要用大锅炉煮沸消毒;重复使用的注射针头,需靠护士手工磨尖。陈玉心还需要把沉重的氧气筒到搬到病床旁,而隐私屏风经常在她推送氧气瓶时,倒在她身上。然而正是这些繁琐的工作,锻炼出陈玉心坚韧的意志。
“我们那一代的护士,都很能吃苦,也很坚强。”她说。
虽然她的职业生涯大体顺遂,但陈玉心仍清晰记得一次经历,让她深刻体悟到“细心”的重要性。如今的配药流程已数字化,只需扫描条码即可。然而在上世纪九十年代,这一切都是手动记录。
一次,一名护士按照医嘱给病人吗啡,却忘了登记。交班时,他们才发现药物库存与纪录不符。作为值班护士长,清点管制药品是陈玉心的责任。因此她只能进行繁琐的核查工作,逐个询问病人。“那之后我了解到,做任何事情都不能掉以轻心。”
投身于攸关生死的高压行业,让陈玉心与护理同事结下了深厚的情谊。
事业、家庭看似顺遂的陈玉心,在39岁那年却敲响健康警钟。荷尔蒙变化与对子女的忧虑让她逐渐陷入低潮,就连周围的人有所察觉。从确诊到康复,她花了五年时间。这段亲身经历,让她更能体会病人的恐惧与无助,也让她在护理工作中多了一份同理心。
在公立医院服务十年后,陈玉心跟随前任上司,一名肝癌专科医生,加入了他创办的私人诊所。此后28年,陈玉心不仅协助肿瘤治疗,还参与乙型肝炎病毒基因组研究。
在诊所,她有机会接触到来自世界各地的病人。为了让病人更容易理解病情,陈玉心总是把复杂的医学术语转化成通俗易懂的话语。许多外地来的病人,在新加坡逗留的时间都很短。为了不耽误他们的治疗,她常常在周末自愿回诊所值班,只为疗程如期进行。因此,不少受她照顾的病人至今仍心怀感激,每当他们来到新加坡,总会特地约陈玉心见面。
阔别四十多年,陈玉心重新回到她曾经任职的亚历山大医院的员工宿舍。
一次心灵的召唤
上司退休后,陈玉心成为自由职业护士,并在新加坡国立大学医院任职。这段期间,她的丈夫通过新加坡慈济实业家联谊会认识了慈济,同时鼓励她一起参与慈济活动。
作为一名天主教徒,陈玉心起初十分抗拒。“我心里有很多成见,总觉得静思堂是寺庙,不想踏进去。我还跟丈夫说,我华语不好,不想参加他们的活动。” 陈玉心在丈夫不断劝说下,最终还是答应了。
2014年,她和丈夫,以及女儿一起走入静思堂。身穿“蓝天白云”制服的志工们热情友善,让她感到温暖。但真正触动她的,是踏入佛堂,看见墙上证严上人照片的那一刻,她忽然感到一股难以言喻的神圣力量在体内流动,让她不禁泛起了泪光。女儿见状有些担心,她却笑着说,那是喜悦的泪水。
2025年是陈玉心护理生涯的第50个年头。
之后,陈玉心参加了慈济中医义诊中心(红山)举办的分享会。她在分享会上被邀请加入居家医护服务团队。尽管她有着数十年的护理经验,但居家护理对于她来说仍是全新的挑战。同时意味着她必须离开熟悉、舒适的空调病房,在闷热的天气下背着设备,挨家挨户地上门服务。“我丈夫知道我最怕流汗,还笑说我肯定撑不下去。”
在跟随一位资深护士外出学习的过程中,陈玉心发现自己最享受的是与年长病人交流的时光。她开始思考:是继续留在自己熟悉又擅长的领域,还是勇敢跨出一步,尝试全新的方向?
那天夜里,陈玉心梦见了已离世26年的母亲。特别的是,这是母亲第一次出现在她的梦中。母亲对她说:“你的孩子们都已长大,在各自的领域也有所成就。你该回馈社会了。既然你喜欢与长者相处,这就是你的机会。”
醒来后,陈玉心不断思索梦中涵义。很快,她做出加入慈济的决定,并转向居家护理与临终关怀的领域。
择你所爱,爱你所择
陈玉心曾照护印裔病人Sivalingam。他的女儿忆述亡父:“父亲一见到陈玉心,眼睛就会亮起来。”
居家护理的护士所负责的程序大致相同。陈玉心会将病人的药物分装,并确保他们按时服用。此外她会为病人更换敷料、喂食管,以及导尿管。最大的不同在于,她需要24小时待命,通过视频协助病人或其照顾者,无论是为病人注射缓解呼吸困难的药物,还是口服镇定情绪的药物,陈玉心总在第一时间给予病人家属指导。
这份重担,陈玉心心甘情愿地扛起。她认为,能用自己的能力缓解病人或照顾户的痛苦,是她获得成就感的源泉。此外,她也在为不同病人定制个人护理方案中,找到更深层的意义。
“在医院,你忙于各种事务,根本没有时间去关注其它的东西。但作为居家护理护士,我们会关注病人的整体健康,倾听他们的心声,并努力找出潜在问题,然后帮助他们恢复健康。”
除了日常的护理工作,陈玉心也特别重视,并尽力实现临终病人的最后心愿。她曾带一位长期卧床、需要随身携带氧气瓶的病人前往星耀樟宜。因为这名病人长期待在裕廊家中,渴望出去走走。尽管愿望很难实现,但陈玉心依然圆了这位病人的梦想。
这种难行能行的心态,多少源自陈玉心年轻时磨炼出的坚韧。而这位育有十七个孩子的长者回家后,开心地称陈玉心为他的第十八个孩子。

陈玉心为晚期肺衰竭患者蔡礼福圆梦,邀请职志团队为他拍摄了五十周年金婚纪念照。摄/ 蔡赞泽
作为一名临终关怀护理师,陈玉心经常面对许多家庭内部的问题。因此她所做的远不止缓解病人身体的病痛,更引导着病人坦然面对死亡。许多病人迟迟不愿离去,往往是因为心中仍有未解的牵挂。
“我曾照料过一位已处于半昏迷状态的病人,但她始终不愿放手。”陈玉心便轻声询问对方是不是还在等谁?才知道,当时病人的女儿正准备从美国搭乘当天下午的航班返回。“我建议他们视频通话,让女儿传达爱意、请求原谅,并让女儿告诉母亲,如果等不下去就安心离开。通话结束后,老人家便安然离世了。”
虽然面对死亡从来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情,但陈玉心会从病人得以结束痛苦中得到安慰。“知道他们不再受苦,这让我感到欣慰。”尽管信仰不同,她尊重每个人的宗教信仰,许多人相信轮回转世,她便为他们的来生送上祝福。
五十年转瞬即逝,因为慈济,陈玉心对护理工作的热情愈加深厚。虽然工作压力大、责任重,但倦怠一词从未出现字在她的字典里。她常告诉孩子:“选择你所爱的,爱你所选择的。认清人生方向,并砥砺前行,便没有困难。”
而证严上人不断为众生付出的精神,也始终激励着陈玉心。“上人已八十八岁高龄,仍亲力亲为指导全球这么多国家的慈善志业。我愿追随她的脚步,坚守岗位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。”
问起陈玉心,如果能与11岁的自己相遇,觉得小时候的自己会说些什么?“我想她会说:‘你做得很好。你守住了誓言,也追随了初心。’我想,她会为我感到骄傲的。”


